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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霹雳日月]四季

他日可待:

冬——山中雪


这场大雪下得疏疏落落。


雪落片片,一颗颗似六角琉璃,白得分分明明,冷得干干净净。是大雪封山时候,山中林木本应茂密,冬日里却静谧寥落,不过几枝枯枝斜出,不见山林野兽,万物已是无声。


山路上早已铺了白雪一层,好似是上好质地的白绒毛毯,连一丝印记也无。


这时却从远处有一人慢慢行来,踏在雪上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自这人来处仅一排脚印印在上面,可惜了这上佳的白雪被人踩踏。


这人看了也颇觉可惜,只是今时不比往昔,想要做到踏雪无痕,于他而言实是有些难处。他叹了一声,又笑了一声,又向远处行去。


他行了一会儿,就见一处小院显在眼前,正是本疑无去路,山中有人家。


他哈的一声笑,也不去寻小院主人,且自顾自进了院内,这院子冷清寂寥,连植物也无一枝,只垫了白雪皑皑。他直向院内小屋行去,轻叩门扉,见许久无人来答,便自行推了门,向屋内望去。


却见屋内有一人懒懒靠在大毡毛垫的木椅上,这人批了件玄色外衣,却隐约可见黄色里衬,眉毛微微一挑,唇边轻轻一抿,说不上好看,却是天地间再找不到一人有此风华,他向这人看去,这人也正向他看来,是一副似笑非笑情态。


他自己找了椅子坐下,笑容温文,轻叹道:“谈兄,久见。”


对面人并不言语,只轻哼了一声,将怀中手炉又紧了紧,唇角扯出一丝笑,端的是气定神闲。


他见对面人没有一丝搭理的意思,先是自己笑了,却没有一点尴尬无措,他又笑道:“师弟,许久未见,何必如此冷淡?”


原来对面之人正是归隐许久的脱俗仙子谈无欲,来访之人却是正道栋梁的清香白莲素还真。


谈无欲睨了眼他永远一副安然笑意的师兄,似笑似嘲道:“吾什么人也没看见,只看到来了一团大麻烦。”


这是隆冬时节,素还真穿了厚厚一身绒白毛裘,近处看还好,从远处看来,哪里还有半分苦境神人的潇洒高深,反而似是毛球白白一团。


谈无欲自素还真进山便挑了窗子向外看去,见师兄如此情态从远处而来,早已是轻笑出声。


素还真此时却不恼,他还是在笑,声音却低了几分,只听他低笑道:“师弟,可是怕了?”


谈无欲俊眉扬了几分,却并不答话,他也笑道:“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,值得劳烦素贤人亲至无欲天?”谈无欲又想了想,冷声道:“素还真,实话实说,你之功体还剩几成?”


素还真笑意加深,他见谈无欲眉眼间染上几分忧虑,一时心中滋味难以言语,他叹道:“无欲,到底是你知我最深。”


这句言罢,屋内静默一时,屋外落雪声音已是停了。


谈无欲蹙了眉,眼内暗涌起伏无人可知,过了一会儿,到底扬声笑道:“素还真,说事情就是说事情,莫要乱攀交情。”


谈无欲见素还真一身冬服,心中已有几分明了,若不是伤体未愈,练武之人何必穿着如此臃肿。他心中暗叹,将怀中暖炉向素还真推了推。


素还真接了手炉过来,开怀一笑,却又是低低唤了一声:“无欲。”


谈无欲只淡淡道:“谈无欲再现江湖,不是为了你素还真。”


素还真哈哈笑道:“素还真布局机深,相伴不是谈无欲,还能是何人?”


谈无欲叹了叹,向窗外望去,是雪后寂静,天地忽而苍茫。


 


秋——恼莲香


谈无欲收了送来的茶叶,忽然有些懒懒,到底许久未见江湖人,说起江湖事竟有预想之外的疲惫。莫召奴此次前来莫约有些请他出山的意味,但他伤体未愈,强求不得。


他细细嗅了嗅茶叶,这是素还真累莫召奴送来,一共是两大包,一包隐着菊香,一包飘着莲香,于是就挑了挑眉,唇间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。


今夜正是中秋佳节,莫召奴匆匆别过,想来是有人要陪,其实正好,他便独享此时寂寥静谧,回忆往事悠悠,其中滋味,他人不可知。


 


恰是苦境魔界大战的那一年,他与素还真已然和好,是不是如初,各人心中所思不同,他也并不看重。


也是中秋时节,他一人独坐琉璃仙境内院之中,看暗夜无星,舒月冷淡。


他唇角一弯,邀月品茶,对影三人。那满园的莲香幽幽荡荡,让他微蹙了眉,心中暗恼,白白浪费了茶中上好菊香,便被满园莲香熏染。


他许是被这香气扰得心烦,竟没发现一人轻缓步子靠近,待发现时,已是白莲淡香笼至,就又听那圆润珠滑声音含着笑道:“无欲。”


他心中一动,就抬眼向那俊朗道者看去,果然笑容疏朗恬淡,隐隐似是仁慈似是悲悯,他最看不得素还真这幅样子,不由冷哼一声:“素还真,吾与你有那么熟吗?”


“耶,”道者却并不恼,只微微一笑道,“师弟踩得劣者的伤疤十分之疼痛。”


他默然无语,想起那些时日,相斗相杀,翻脸无情,他之心魔障心障目,他之执着挑动布局机深。他之狂傲自语,素还真能,谈无欲也能。


如今想来,所有执念,不过一人。


思绪在此处,便让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。


一路行来,谈无欲所失甚多,素还真所失甚多,而失者终不复得。


他向那人望去,还是风神俊朗少年姿态,却又不是旧时模样,他看得实在仔细,便见眼前道者眉间已有一丝细纹,恰是蹙眉时才能隐去。


他心中一痛,这一痛竟是来得坦然,这一痛终于来得坦然。


他敛了眉目,素手执了杯盏,静静泡了自己的菊花茶一杯,向素还真推去。


菊香悠悠,氤氲在两人之间。


他忽而笑道:“素还真,本应让你奉茶。今日且为你沏茶一杯,谈无欲甘愿。”


对面那道者,却是猛然抬眼,此时目光灼灼,终于有了俗世中人的模样,眼中含了爱恨贪嗔,心中存了是非恩怨。


相伴红尘百年,不过静候一声甘愿。


他也望着素还真,月光漏了下来,在那人眉目间描摹,又多一份缱绻静好,他听到素还真低声的笑道:“无欲,这许多年,吾从未如此般欢喜。”


他却并不答话,看着这月色蕴成的天地,一草一木安然自得,他的心中也现了几丝欢喜,面上却是不显,只淡淡道:“素还真,要饮便饮,别的莫要说那么多。”


素还真却哈哈一笑,手中也是斟茶一杯,却是双手奉上,他笑道:“无欲,既是让劣者奉茶,劣者岂能言而无信。”


他便接了过来,只在鼻下一嗅,眉上却是一皱,他向素还真处一睨,见那人已将菊香品了一品。


他终是将道者奉茶饮下,心中却仍暗道这莲香好是恼人。


 


月已上中天,被昔日事缠了半宿,谈无欲突然想到那两包茶来。他欲将飘着莲香的一包抛在一边,但到底哼了一声,将其握在手中。


明月未眠,有疏星几点,淡云两三。谈无欲为自己斟了一盏,举目向远方望去,茶中莲香飘散开来。


匆匆时光,来日方长。


 


春——雨打桃花


霜冻虽始解,春日犹余寒。


素还真披了件玄色外衣,推开门向外走去,扑面而来是三月春潮,带了几丝雨气。素还真缓步行向中庭,捡了庭内木椅一坐,又抬首向天际望去。


天色有些暗沉,有淡云遮了昼日,只留几束天光落下,将那轻卷浮云映了几丝暖色。


正是将暖未暖,去寒犹寒时候。


素还真紧了紧身上的玄衣,用手触了触,力气是十分轻,那双手仿佛是不敢碰,又好似是不忍离去。他静默不语,轻轻嗅了嗅,万年果香气盈盈而来,飘飘而去。


他有些乏了,抬眸望向亭外,那里有几株桃树寂寥而立,枝上桃红淡抹,便分去春色三分,那桃花俏生生立在枝头,仿若美人一笑,忽而春回。


素还真唇上也添了几分笑意,却是忆起一件旧事。


 


那也是初春时节,芳菲尚未歇,桃花依旧红。


素还真还不是武林神人素贤人,谈无欲也不是明从秽出谈无欲。


半斗坪上,有好大一片桃林。素还真算了桃花开时,便拉着谈无欲袖子笑道:“师弟,三月桃花,可当一时极艳,你我二人,合该花开同赏。”


谈无欲听得此言俊眉微扬,眸子却还是通透澄明,他淡淡道:“素还真,莫要拉拉扯扯。”说罢,他甩了袖子,也并不看那笑意满满的同修,只自顾向前行去,却是那桃林的方向。


素还真唇角轻勾,看前方淡黄身影孑然清冷,和着三月春色清明,也不紧不慢跟了上去。


其时桃开正盛,枝枝蕊红,深浅相映,桃香漫漫,却有春风来送。


素还真向那人望去,人在桃树下,许是畏了春寒,那人白皙面颊上便如染了桃红,一时又将春色减去三分,此时清风吹过,有缤纷落英,几点缀在淡黄衣衫,便于清冷间含风流,澄明内有旖旎。


素还真见了此景,不由得愣了一愣,心中一下满满。他想到,这世上,有千千万万人,却只有一个谈无欲,乱花渐欲迷人眼,现下素还真心中,只有一个谈无欲。


思绪到此处,素还真忽而一笑,又叹道:“师弟,师兄忽然突然想到有一句诗形容此情此景,有十分之贴切。”


谈无欲侧耳听了,眉毛一挑,向素还真方向一睨,笑容初绽,淡笑道:“素还真,你一向好话不好说,你之言语,不听也罢。”


素还真被这笑容一晃,心中又是一软,他向前到了谈无欲身边,低声笑道:“耶,无欲,此景,此人,岂非是‘人面桃花相映红’?”


谈无欲并不答话,只是一转身,独自一人渐行远去。


素还真哈哈一笑,此时有软红从枝头落下,掀起一阵香风,素还真却只嗅到谈无欲拂尘扫过的万年果香气微醺,让他一时心神氤氲。


 


素还真心神一动,往事便已散去。他心中恍惚,似是有一人立在眼前,那人着了黄衫,唇角一抿,似喜非喜,似悲非悲。


素还真于是喃喃:“无欲,春寒料峭,你怎的穿得如此少?”


他将身上玄衣解下,便要为那人披上,他动作小心翼翼,连言语也是轻轻的,他又说道:“无欲,自你走后,我总是想,何时再能同赏艳桃。”


他的目光将那人面目慢慢描摹,便见对面人目色中有悲有喜,却又只是一时,悲喜之后,又是冷冷清清,释然空明。


素还真心中一紧,却只是一叹:“无欲。”


 


“无欲。”


素还真轻轻一叹,微阖的双目睁了开来,他抚了抚身上的玄衣,心中暗叹原来大梦一场,哪有梦中桃花梦中人,只有一人独坐中庭。


这时春雨已落,点点滴滴扣在人心,丝丝缕缕洗尽桃红。


素还真敛目不语。


悲不自胜,悲不自胜!


一别数十载,魂魄终入梦。


 


夏——芙蕖映月


素还真曾经养过一只荷,那与后来琉璃仙境那满池香气四溢的白莲又不同。这一朵,是素还真选种,素还真选地,素还真看顾,素还真照料。


待到夏日,正是群芳斗艳的时节,就这一朵仿佛是揽了这个季节的所有好处,亭亭玉立似娴静好女,淡雅安然如温润君子,是极淡的红缀在晶莹的白上,淡到了极致,反而显出几分不输牡丹的浓烈。


谈无欲只看了一眼,便是挑眉一笑道:“一朵花竟也有了如此矛盾的品性,倒也不枉素还真悉心养育一场。”


这话说的不知是赞是讽,也许便是又赞又讽。


素还真是明白的,谈无欲就是赞,赞的也是那水中芙蕖,谈无欲便是讽,讽的必是他素还真。


素还真却并不气恼,他对谈无欲总是恼不起来,他眼中的同修,站在面前即使冷冷清清的,也是有着三分骄傲三分洒脱,明明像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,却又矛盾的如此令人又爱又怜。他想到这里,笑意更是温柔,就轻声回道:“它能让师弟品评一番,也不枉此刻迎风招摇一回了。”


谈无欲听了,只是敛了眉目,便不再答话,彼时日月才子尚未下山入世,谈无欲与素还真也还未经得许多江湖悲喜,素还真的一句言语就让此时的谈无欲脸色变了一变。


暧昧不清,如此一般。


后来又是一个夏日,月上中天时,流澈的月色盈光漫漫笼下,只将这一朵芙蕖批上一层银纱,一时间似梦似幻,就好像游离于这静谧天地之外。若向水中看去,天上的银月倒映于粼粼水波,与立水白荷相映成趣,清圆荷叶恰恰将月影半掩,那叶子便让月色染上几许晕晕然。


这一朵芙蕖又在半斗坪的后山度过了几多寒暑,几多春秋。


便在这一日,已然是中原武林中流砥柱的素还真回到半斗坪,他这时经历诸多江湖风雨,身上的江湖味道其实不浓,独自站在河池边,寥然孑立,白衣素淡,似天地间千万年不变的一尊塑像,又似尘世里即刻将飞升的一位仙人。


素还真向对面望了一望,就看见谈无欲了。


那时候是素还真与谈无欲拆伙后的第一次相见,素还真不急着喊人,谈无欲也不急着理人,他们两个就这样面对面的站在池塘的两边,静静相望,两相无言。


但素还真看得是极细致的,他看见谈无欲表情还是淡淡的,眼眸中是纯粹明净,全然没有昔日魔障的样子,好像是原来他熟悉的半斗坪上的师弟,但他再看时,又好像那原来的师弟永远不会再回来。


他想看出什么,谈无欲又瘦了,谈无欲功体恢复了,在这段他所不知的时间里,谈无欲遇到什么人,经历什么事。


素还真又什么都看不出来,他即便看出来什么,又能怎么样呢?


岁月悠悠,爱恨如潮;岁月寥寥,缠绵似刀。


素还真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,他只有向谈无欲的方向走去,一步一步。


一步忆前尘,一步寄来事。前尘皆已远,来事还未见。


素还真见谈无欲就在那里,满身芳华,满身清傲,这世上便只有一个谈无欲,今后也只有一个谈无欲。日月同天,日月同悲,花开同赏,花落同叹。


又敬。


又爱。


又无可奈何。


世事兜兜又转转,素还真终于又站在谈无欲身边。


其时,有露水从池中芙蕖瓣尖滴下,扰乱水中月影,几丝水声从暗夜深处缓缓漾来,就如同积蓄了数年寂寥,终于泪落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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